■朱 鸿
我常常会想,中国人当然是不乏创造才能的,这表现于对待汉字,竟能在其中艰辛地炼丹,使之结晶为一种书法艺术,而且求其不朽,要将汉字刻于石头之上。
中国的碑便是这样一种石头,其镌着汉字或图画,立于黄壤,以作纪念。随着岁月的流逝,它们也可能散失,遂出现了防止其毁的方法,就是收集起来,用以保存。开始要保存的两方碑是唐朝的,一是石台孝经,一是开成石经,尝立本务坊。唐末,京师受到起义部队破坏,唐将领韩建为便于防守,缩建了长安城,竟把本务坊划到城外了。然而石台孝经是碑之瑰宝,于是他就将其迁至城内。不久有刘鄩在长安用事,又把开成石经迁至城内。这是1600多年之前的措施,甚妥。经世代收集,在西安的碑越来越多,终于决定尽移孔庙,而且盖房筑亭建廊以藏之。碑林便这样产生了。
碑林所在区域,是西安城内,但闹市却十分幽静。孔庙的一堵砖墙,周围的几棵国槐,这些国槐足有千年,秋日的夕阳,将它们密密的椭圆的叶子,涂成了一种透明而浅淡的黄色,它们像巨大的翅膀,飞翔在一片平房之上。砖墙和国槐便给碑林定下了一个古色古香的基调,特别是国槐的主干,有的开裂,不得不用混凝土塞住,否则将腐成空洞,有的已经朽成空洞了。粗糙的黑皮化为直立的壳子,站在铺路的青石之上,那些青石的接缝之间悄然渗透着苔藓,站在这样的青石之上,望着老得空洞的国槐,无论如何都使人感到一种日子的悠长和惨淡。繁华是遮掩不了惨淡的,此乃历史从这里走过而不可驻留的体验。在这里,到处都是书画店,印章铺,民间工艺品也是应有尽有,它们悬挂在店铺的墙上,一片缭乱,不过即使在缤纷之中,它们也有一种遥远岁月的味道。
石台孝经在碑林占有重要的地位,其独居一亭。亭是红柱绿栏,飞檐翘角,为夕阳所照。我惊异石台孝经之碑的高大。它由4块石头组合,色如黑玉,光可反照。其碑头祥云涌动,瑞兽优游。碑座是深入地下的三层台基,香草舒卷,雄狮劲啸。此碑的总体感觉是雍容华贵,气宇轩昂。当然了,这不是普通的碑。孔子的学生曾参,有录曾参与孔子的问答之辞,主要是关于孝的道理。以此为内容,其碑自会珍贵。唐玄宗为它作序且作注,并以自己擅长的八分隶体所书而成。往碑林去的人,无不在这里踌躇,之后仍留恋于斯。
不过,给人以冲击力量的还是开成石经。此碑由114块巨大的石头所构,上镌12种儒家经典,共计550252字。这些碑按次序立于宽敞的屋舍,如墙如岸之碑,真是太厚实太沉重了,甚至使整个屋舍轻飘得似乎没有了分量。开在高处的窗子,采撷着有限的阳光,所以惟西边的几方碑是明亮的,其他众碑多处阴影之中。汉字刻于碑的两面,在一边流览的人,既看不到另一边人的身影,也听不到另一边人的声音,遂以为人很稀落,实际上是碑遮挡了人,或是人淹没在碑之间了。在这里,我的心情是复杂的。我既感到一种伟大的精神,其精神使人以石头制籍,显然要坚决而固执地让它存在下去,传播下去,又感到一种压抑。冰冷的碑和镌于其上的观点,似手要夺了人的个性。我觉得如果人不从碑林走出,那么人有可能要被碑林吞噬。开成石经是唐文宗接受郑覃和唐玄度的建议所制的,历7年得以完成,为中国封建知识分子必读的范本。这些碑充斥着残破之痕,缝或如闪电,或如刀光,不过往往是面断而连,角损而补。史记,明世宗嘉靖年间关中地震,裂此碑40方,更有崩毁的。之后西安一个秀才填充其缺,从而保持了开成石经的完整。透过罩着它的玻璃,我看到的不仅仅是硬币大小的汉字,而且看到了重重叠叠的指纹。
那些展示书法艺术之碑,在此参差而立,各领风骚。
峄山刻石,为秦丞相李斯以篆体撰之,是颂秦的。其字骨气丰匀,方圆咸妙,似长风万里,鸾凤在飞。
著名的隶体之碑有仓颉庙碑,仙人唐公房碑,曹全碑。曹全碑作于汉灵帝中平二年,公元185年,仍颇端正,其黑亮若抹了油,谁欣赏它,它便映出谁神情。其书秀丽流畅,神韵飘逸,如行行白鹭,翔于晴空。
张旭以草体为盛,我看到了他的作品断千字文。其镌之于5块长方形石头上,仗势翻转,连绵回绕,活灵活现一个张旭的影子。他是吴县人,今之江苏苏州人,每每酒醉而呼奔,随之挥毫,杜甫十分推崇其淋漓之气。怀素也善草体,圣母帖、藏真帖、律公帖和千字文,皆为碑林增辉。其小字如蕾乍绽,大字如剑在舞,沉默的石头因为怀素之书透出了灵光。李白赞曰:“墨池飞出北溟鱼,笔锋杀尽山中兔。”(2015年8月18日《西安晚报》10版)